在近百年粤剧史上，唐涤生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名字。他所创作的粤剧剧本，独具一格，极耐咀嚼，其中的佳作更是脍炙人口，常演不衰。正如“华语流行音乐教父”罗大佑使流行歌曲上升至文学高度一样，被誉为“粤剧鬼才”的唐涤生，也将粤剧剧本打磨成了历久弥新的文学经典。唐氏与仙凤鸣剧团合作演绎的精华剧目，至今仍拥有无数戏迷。
3月29日晚，粤剧学者、香港粤剧编剧、《唐涤生的文字世界》一书作者杨智深在“粤剧学者沙龙”微信群开展线上讲座，讲座主题即为“唐涤生的文字世界”，讲座范围主要涉及唐涤生为仙凤鸣剧团撰写的经典剧目。当晚，微信群内的唐迷、任白迷围绕杨智深先生的讲座展开了热烈探讨。
“唐涤生有心理学家能力，刻画人物细致入微”
讲座开场，杨智深先生便抛出话题：唐涤生有着心理学家的能力，对人物塑造极其深刻，刻画人物时擅长表现饱满细微的变化。每场戏他都写出无数曲折，几乎每句唱词都在展现、发展人物的心理变化。
一石激起千层浪，大家纷纷说起唐剧里令自己印象深刻的人物内心及心理变化。粤剧演员朱女说，《帝女花》“树盟“一场，公主与周世显初见时的对答，每一句都向不同层次递进，展示了长平公主从骄傲到垂青的心理历程。辛雪认为《紫钗记》“剑合钗圆”一段里“病喘花间怕君见病容”一句非常到位。杨智深诠释说，“病喘花间怕君见病容”这句唱词表达的是，霍小玉在病得奄奄一息、心情巨大起伏的情形下，仍然“贪靓”，担心对方嫌弃自己的病容，心态刻画可谓纤毫毕现。笔者则认为，唐氏特别注意人物形象完整性，包括人物所说的每一句话。都绝不会游离于人物性格之外。例如《蝶影红梨记》中的谢素秋，对爱一往深情，但同时亦是见惯世情、八面玲珑的名妓，求助于刘学长时说的一番话，便句句皆是手腕圆熟的青楼行首口吻。
唐涤生代表作《帝花女》
杨智深告诉大家，从前大部分梆黄类的戏，剧本只有基本的唱词和动作程式，需要演员自己补充润色，塑造人物，一些细微变化要靠演员通过唱腔和表演去发挥，舞台“即兴”成份很大。但唐涤生深受南海十三郎影响，用另一种方法写剧本，即自己写完整的故事，精心塑造人物。唐氏剧本可称作“小说式剧本”，从中能清楚地读到情节、人物和场景，唱词与口白也特别优美。唐氏刻画人物时充分发挥想象，对剧中人的心情理解得极为透彻，塑造得非常细微，因此他笔下的人物总是特别饱满深刻。而唐涤生之所以如此受欢迎，正是因为观众可以通过听戏，清楚地体察到剧中人的内心。
杨智深还说，唐涤生是一个改编大家，戏曲大全，但唐氏的改编并非停留在照搬过来的层面，一般的戏剧改编不会重新塑造人物性格，而唐氏改编会贴合老倌气质给予人物新的性格，写出自己不同的感受。他的改编也是新创作。
朱女结合自己的演戏经验表示，唐氏戏好演，在于剧本细腻堪作表演指导；唐氏戏难演，也在于剧本“很高端”，演员非深入理解人物难以演好。
看透世情 但仍对笔下人物有关怀期待
唐涤生塑造的人物形象多姿多彩，性格各异，令观众印象深刻。对此，辛雪的心得是，唐涤生笔下的人物兼有世俗性和浪漫性。比如霍小玉，有痴情重情的一面，也有工于心计的一面。杨智深补充说，世俗性是真实性，浪漫性可以理解为与众不同的崇高内心。像李慧娘，可以为爱而死，非常伟大，这个角色几乎达到了圣母级别，但是，人物不一定要性格完美才是好人物。唐涤生笔下，同一部戏里很少两个主要角色都那么伟大。《帝女花》里，周世显崇高，而长平就并非一个容易相处的女子了。《紫钗记》的霍小玉可以为爱受尽折磨，还照顾李益的朋友，而李益虽有可爱之处，但吞钗拒婚已是他可以为感情付出的极限。感情无须对等，人物无须完美。
杨智深还认为，唐涤生对世情看得很通透，但对人物仍有许多关怀、呵护与期待，将人物可能有的善良光明都尽量表达出来。像《紫钗记》里的崔允明，寒酸，考不上功名，跟太尉讲了几句话便乐颠颠以为自己会飞黄腾达，但另一方面，他宁死都不愿意出卖霍小玉。唐涤生写得很真实，合乎人性。群友“夭夭在火星”觉得，唐涤生写人性很真实，不会面谱化。黄小月则表示，小人物也出彩，人物塑造全面立体，是她喜欢唐剧的一大原因。
“唐生爱女人” 笔下女性富于现代感
#p#分页标题#e#说起唐涤生笔下的女性角色，杨智深幽默地说：“唐生很爱女人。他认为女性付出太多，应该得到回报。”比如，唐生让霍小玉最后与李益剑合钗圆，李慧娘也能红梅再世。
笔者提出，唐涤生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富于现代观念。辛雪亦认为唐涤生有女性视角，而女性意识是有现代文本意识的一种体现。“粤剧学者沙龙”主持人、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作家钟哲平引用罗琦、胡叠《20世纪50年代大陆“戏改”对香港粤剧的影响》一文中的话说：“唐涤生为白雪仙创作出了符合其高贵、刚烈、冷艳、果敢气质的一系列形象”，“如《紫钗记》中霍小玉‘闯府争夫’一场戏，使得霍小玉从一个纯然令人同情的弱者，变成了‘宁为玉碎，不为瓦全’的抗争者”，“再如《再世红梅记》中，李慧娘之死，是因自尊而甘愿求死，凛然决绝，不再是贾似道棒下那个哀哀怨怨、含冤而死的弱女子。这些女性角色都具有一个共同点：坚强而自尊。”该文认为，唐剧中女性形象具有如此性格特点，与20世纪50年代大陆戏改的影响不无关系。
唐涤生与白雪仙讨论剧本
杨智深对此深为认同。他补充说，民国之后，人们的爱情婚姻观念发生了巨大改变，受时代影响，唐剧的爱情很现代，剧里一般没有小孩角色，男女主角一直停留在爱情阶段，婚姻亦不再是苦守寒窑相夫教子。唐涤生懂得把握大时代面貌与观众心理，唐剧观众很多是新女性，自己做工挣钱看戏，所以唐剧里的女性形象很有现代感。《紫钗记》里，黄衫客教霍小玉身着紫绶据理争夫，这场戏惊天动地，开千古奇观，再次证明了唐涤生对女性角色爱得深切，他让女性敢作敢为，光彩照人。
众说唐剧角色：霍小玉“什么都想要”；谢素秋赵汝州是姐弟恋
大家对唐剧里的人物角色也进行了交流探讨。唐生笔下女性角色，杨智深最喜欢《跨凤乘龙》里的弄玉，天真，专一，有勇气，为了爱人可以放弃公主身份。面对爱人的隐瞒，依然义无反顾。杨智深认为唐剧中的女性往往承受了很大委屈，这种委屈不仅来自于环境，也经常来自于爱人的不坦诚甚至欺瞒，唐涤生正是站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层面歌颂女性。而周世显是唐生笔下所有男性角色里最有勇气最有担当的一个，帝女花之所以被这么多观众喜欢，第一是因为有家国情怀，第二就是因为周世显这个角色很完美。
霍小玉也是让群友们说了又说的角色。杨智深说，以霍小玉在长安的名气，找一个可以做官、恢复霍家声誉的人并不难，但霍小玉属于什么都想要的女子，要对方靓仔，还要有才华，有背景，有官位，所以她一定要选择李益，“霍小玉是唐剧里最有现代意义的女性，她很像“非诚勿扰”节目里的女嘉宾。”在辛雪看来，李益与霍小玉的见面与传统才子佳人戏不同，霍小玉非常主动热情。笔者则认为，霍小玉的主动里面，有童年创伤的影响在。她极其没有安全感，一旦见到符合心中渴望的，就迫不及待要抓住，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回安全感。辛雪亦觉得霍小玉有急迫地改写人生剧本的欲望，她高傲又自卑。急迫希望回到原来的阶层。
讨论中不乏有趣的亮点。例如：老于世故的谢素秋，恰恰会最喜欢赵汝州的单纯痴情。唐涤生很清楚什么人会喜欢什么人，他笔下每对男女的性格都是互补的。而且赵汝州谢素秋明显是姐弟恋，赵汝州应该只有十六七岁，而谢素秋有二十多岁了。又如，李慧娘爱裴禹，只是爱上了爱情本身，她的环境里只有裴禹适合作为爱情对象。还有女群友戏言，唐剧中的男性角色，最好赵汝州做初恋，周世显做丈夫，裴禹做情人。大家还对“李益究竟穷不穷”、“胜业坊是个怎样的所在”等问题进行了考据式探讨，更有热情群友王翔找出了有关唐长安108坊的详细资料。
唐涤生
最后，应群友要求，杨智深简要介绍了唐剧在结构、曲词用韵及音乐等方面的特色：唐涤生的粤剧受话剧影响，分幕分场，相对于传统剧的流水场，这种结构对编剧是很大考验。唐涤生将曲词中押韵的韵脚增加了很多，韵脚密，使节奏紧凑，唱起来好听且易于入耳入心。唐生好用险韵，例如“脱阱救裴”中用“来”“开”韵，二十几个字来回用，表现出极大的天才。“其他人写剧本，根本不够胆用险韵。”这是唐涤生一大特色，也是唐剧听起来特别有味的原因。唐剧中的音乐包括小曲都有来历，其中有古谱、江南曲、潮州曲等等，他根据剧情，将小曲重新整理编排组合，使小曲与剧情结合得天衣无缝。“他其实不谙工尺，但感觉很好，例如《剑合钗圆》一段，小曲用得很有天分。他擅长将曲变成‘剧’。”
#p#分页标题#e#此次线上讲座，大家热烈交流到将近凌晨，依然意犹未尽。讲座中，杨智深先生及粤剧演员朱女演唱了不少唐剧中的著名唱段，而讲座最后，群友们亦纷纷唱起自己喜爱的唐剧唱段，主持人钟哲平更为前五位唱曲的群友准备了小礼品——任白明信片。杨智深先生对广州拥有如此数量众多的“唐迷”深感惊喜。自此次交流中，笔者也深深体会到，真正的好作品永远拥有生命力。说不尽的唐涤生，说不尽的粤剧，说不尽的粤剧传承，将是“粤剧学者沙龙”永不褪色的主题。
（作家 广州天河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彭焰）
